专访港珠澳大桥总工程师林鸣:核心技术只能靠自己
在广袤的伶仃洋上,横卧着这样一条跨海通道:它集桥梁、人工岛和海底隧道于一体,是世界上最长的跨海工程,也是目前人类历史上最复杂、建设难度最大的海洋工程,建造过程中创造了无数个世界第一。它,就是港珠澳大桥。
在这项世纪工程通车之前,我们有幸采访到了港珠澳大桥核心工程——岛隧项目的总工程师林鸣,听他讲述了港珠澳大桥建设背后的故事。
这是一项4000人共走钢丝并且走了7年的工程
港珠澳大桥建设中,岛隧工程是建设难度最大的部分,在它之前,全世界已经建成的沉管隧道有一百多条,但埋得如此深的,这是第一条。
港珠澳大桥的沉管隧道要埋到海床下30多米深(最低处离水面45米),还要涉及到航道预留,所以工程初期方案审查时,沉管深埋就成为需要详细技术论证的问题。
“其实我们可以用浅的办法完成,把多的部分挖掉,(但)这种方式会让后面的工程运营非常困难,会增加难度,多很多事情。经济性(也是问题),要多花一点钱。”
港珠澳大桥的施工用了7年,它的设计同样花了7年,岛隧部分总共涉及到一百多道工序,由于是第一次做,每一个技术的攻关都经历了无数次试验、创新和验证,整个工程边勘察边设计,边设计边施工。林鸣把它总结为走钢丝,并且是“让4000人共走一根钢丝,走七年,而且这七年都要保持状态,因为在钢丝上,不保持状态都不行”。
现在回过头再看整个设计建设全过程时,林鸣用了一个词来概括自己的感受:不可思议。
“这么多工程问题、难题,我们挑战那么多风险、工程的困难,甚至好多是我们自己职业生涯没碰到的,我们工程界都没有碰到的,中国也是第一次做这个事情,我们去挑战它了,还把它做成功了,而且每一个都把它做成功了,这叫不可思议。”
整合全球资源是做事的正确方式,但核心技术只能靠自己
作为中国在外海隧道方面的第一次尝试,建设港珠澳大桥前后,林鸣走访了许多国家、考察了许多工程,以便寻找工程上的感觉和技术上的方向。
当时,世界上最长的沉管隧道在韩国——从釜山到巨济的巨加大桥正是一项由桥梁和隧道组成的工程,这跟港珠澳大桥极为类似。所以,它也成为了林鸣在韩国主要考察的项目。
“当时我去带着几个问题,一个是基础,隧道的基础,这个我心里最不托底,要搞清楚”“还有,那么大规模的预制工作,控裂、防渗,这也是要考察的问题”“另外就是安装,简直不知道这个事情该怎么办,我是桥梁专业的,我的沉管经验只有一次,(就是)当时在江苏润扬大桥搞那个桥的建设,(参观过)上海外环隧道”。
林鸣被安排参观了巨加大桥的预制工厂,在工厂的实验室里,他看到巨加大桥的沉管在预制的时候侧模要安装很多对拉螺杆,预制完成后这些螺杆留下来的孔洞要用塞子塞起来,塞进去的预制件是混凝土的,十分精致,“如何去塞还要进行培训,操作的人要经过现场培训告诉你怎么做,塞完以后还要把他塞的东西切开看一下,看了以后他们认为合格了,这个人才能去操作。”这让林鸣对沉管的防渗漏产生了两点新认识:1、防渗不容易;2、预制不是想的那么简单。林鸣改进了沉管预制方法,在模板外侧增加了反力墙,杜绝了对拉螺杆孔洞对沉管的影响。
林鸣还想去沉管安装现场看看,但负责沉管安装的是一个荷兰团队,考虑到保护核心技术的问题,他们并没有同意现场参观的请求,最后,林鸣只带了张整平船的照片回来。
巨加大桥的考察在两个方面给林鸣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个是做事要整合全球资源,“安装的部分是荷兰人帮他们做的,设计有丹麦的团队,丹麦、荷兰、日本人都参与了。对那个工程的印象就是整合了全球资源,因为它是(当时)最大的一条沉管工程,所以我觉得整合全球资源是正确的方式”。
一个是核心技术只能靠自己。“一旦你有了这个能力以后,人家马上会以很低的价格卖给你,(相反)要是没有相应的能力,会把你憋死。其实一切合作,特别是在竞争年代能不能合作,能不能获得这些(核心)技术,中国面临很多问题,包括能源、粮食安全。你有这个能力的时候啥都要得到,没有了能力,一定会被人家制约,(对方会)提出很高的要求和条件,最起码是这样的。”
林鸣去得最多的另外一个国家是日本,在日本他考察了两项世界级大型桥梁——明石大桥和多多罗大桥,先后去了许多次,从装备、工法到管理,林鸣在过程中深刻感受到日本在工程方面的精细和精致,这种追求极致的精神在他负责的工程里也随处能看到。
创新九死一生,要相信天道酬勤
港珠澳大桥的岛隧工程难,难就难在一个刚刚开始学着做沉管的团队遇到了一条完全没有先例可循的深埋沉管隧道。
过去的沉管隧道,在结构上主要分为刚性和柔性两种,但两种方式都没有在深埋环境下用过,沉管深埋的问题怎么解决?林鸣和港珠澳大桥岛隧工程团队创造了一个新的工法——“半刚性”。
新的工法要让各方面专家认同和支持不容易,起初,林鸣团队的方案并不被看好。作为一个在沉管方面比较年轻的团队,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有没有过度创新?有能力做成吗?论证会上,对于半刚性结构,专家们几乎是一边倒地质疑。“第一天会开完,感觉到好像不怎么行啊”“我当时也想,如果不做半刚性该怎么办,怎么带着团队继续往前走”“当时压力大得很”。
针对半刚性沉管的设计方案,林鸣请了6个不错的团队做背靠背平行分析,“我也很谨慎,九死一生的事儿不谨慎不行呀,背靠背地平行分析,看看分析的结果是什么样的。我们的信心就在于,6个团队都成功了,它的方向都是一致的”。
后来,6个团队的报告赢得了孙钧院士的认可,孙院士是中国在隧道与地下建筑工程方面的权威专家,他的认可为半刚性结构方案获得其他专家的认同提供了关键性的支持。
谈到当年的半刚性结构论证会,林鸣总结道:“对那些探索性的、复杂的东西用一条什么路线去做,你不能一厢情愿,要讲究方法。如果方法不对,也许一百年后人家才承认这是真理,但如果方法对了,也许只用五十年、五年,你的真理就会被别人认同,方法非常重要”。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你要相信柳暗花明,也要相信天道酬勤,科学方法会为你提供一些意外的支撑”。